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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圣杜甫秦嶺的逃難之旅
時間:2016-06-16 00:00:00 瀏覽:
李青石
 
  秦嶺,在詩圣杜甫筆下也留下了許多令人難忘的辛酸詩篇。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關(guān)中大旱,杜甫在這一年夏天所寫的《夏日嘆》一詩中具體描述了這場自然災(zāi)害的悲慘情形:
 
  夏日出東北,陵天經(jīng)中街。朱光徹厚地,郁蒸何由開。上蒼久無雷,無乃號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黃埃。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萬人尚流冗,舉目唯蒿萊。至今大河北,化作虎與豺。浩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對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諧。眇然貞觀初,難與數(shù)子偕!
 
  由于久旱無雨,廣袤的農(nóng)田被曬得黃土飛揚(yáng)。飛鳥都無法承受干熱的天氣而渴死,魚塘底張著寬闊的裂口,魚兒早已成了魚干。田野中只有耐旱的蒿草還顯現(xiàn)出一點(diǎn)生機(jī)。加之安史之亂的戰(zhàn)火兵燹,致使物價飛漲,達(dá)到“斗米七千錢”。我們現(xiàn)在不知斗米七千錢的概念,但一對比就知到了,唐玄宗開元初年,斗米只有二十錢,而此時的糧價漲了三、四百倍,人民的災(zāi)難可想而知。擔(dān)任華州司功參軍這樣小官的杜甫,俸祿已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由于自然災(zāi)害和連年戰(zhàn)爭,滿目瘡痍、經(jīng)濟(jì)凋弊的大唐王朝已無力救助災(zāi)民,許多人背井離鄉(xiāng),四處逃亡。這一年的夏秋之際,杜甫也棄官西行,加入到流亡的難民隊(duì)伍之中,開始了漫長的漂泊生涯。
 
  杜甫西行先逃到了秦州(今甘肅省天水市),投靠自己的族侄杜佐。到了秦州,在親友們的幫襯下雖然過了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但僅憑親友的資助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戰(zhàn)亂中的親友們也無力養(yǎng)活坐吃山空的老杜一家。詩人在他的《遣興五首》其一中是這樣描寫自己一家人在秦州的窘?jīng)r:
 
  朔風(fēng)飄胡雁,慘澹帶砂礫。長林何蕭蕭,秋草萋更碧。北里富熏天,高樓夜吹笛。焉知南鄰客,九月猶絺绤。
 
  秦州的九月已經(jīng)非常寒冷,呼嘯的北風(fēng)常常夾帶著沙粒。樹木凋零,秋草萋萋,北方的大雁已隨著朔風(fēng)向南遷徙。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與老杜比鄰而居的一戶富豪之家天天狂食豪飲、酒氣熏天,然而杜甫一家還穿著夏天的單衣。
 
  杜甫的《空囊》一詩則以幽默、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描述了自己一家在秦州的困境:
 
  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魯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無米可炊,虧詩人想得出來,用那苦澀的柏枝,高天的朝霞充饑。因?yàn)椴挥么蛩鲈顼?井水也就封凍了。無棉衣裹身,睡覺時自然會感到床板冰冷似鐵。囊中羞澀,連無生命的錢袋似乎也感到不好意思,覺得面子上過不去。詩人給它留下一枚小錢,讓這枚小錢看好錢囊。老杜的這種幽默,是他在窘境中無可奈何的自我調(diào)侃、解嘲。
 
  老杜一家在秦州實(shí)在無法生活下去了。恰在此時,杜甫的一位朋友同谷(今甘肅省成縣)縣宰來信邀請,杜甫又從秦州翻越秦嶺奔向同谷。杜甫把沒到過的同谷想像的非常美好,他在《發(fā)秦州》詩中描繪了想像中的同谷美景:
 
  漢源十月交,天氣涼如秋。草木未黃落,況聞山水幽。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疇。充腸多薯蕷,崖蜜亦易求。密竹復(fù)冬筍,清池可方舟。雖傷旅寓遠(yuǎn),庶遂平生游。
 
  老杜天真地以為同谷是個田野肥沃、氣候宜人、風(fēng)景如畫、物產(chǎn)豐饒的世外桃源,到那之后就可衣食無憂了。并且想像那里有薯芋可以充饑,滿山的野蜂蜜也很容易找到。同谷在秦州之南二百多里,位于秦嶺西端腹地,這里又是西漢水嘉陵江的源頭,山高水險、物產(chǎn)貧瘠,群山環(huán)抱,交通閉塞。太平年月衣食無憂之際偶而旅游到此,你也許會感到這兒山奇水異草木繁茂景色宜人。但是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庭逃難到此,若想在此生存則太困難了。
 
  從秦州到同谷,杜甫一家拖著笨重的大車,充滿著美好的憧憬上了路。路途中杜甫用十二首以地名為題的紀(jì)行詩記敘了一家人艱難的行程。這組詩真實(shí)地記錄了詩人每一步的艱辛,反映出杜甫及家人漂泊歲月中的不幸。
 
  《赤谷》一詩中描寫了杜甫一家從秦州到同谷路途中路經(jīng)赤谷所經(jīng)歷的坎坷:“亂石無改轍,我車已載脂。山深苦多風(fēng),落日童稚饑。”滿路亂石堆積,只有一條車轍可以勉強(qiáng)通過,車軸已多次抹進(jìn)油脂,可見道路極其難走。山風(fēng)呼嘯,無衣無食的老杜一家痛苦不堪。眼見太陽快要落山,孩子們餓得嗷嗷叫。然而“悄然村墟迥,煙火何由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想找一戶人家歇息打尖也不可得。詩人未免憂心忡忡,“??炙赖缆?,永為高人嗤。”此時,死亡的恐懼也襲上杜甫的心頭。
 
  在《鐵堂峽》一詩中,詩人描寫了途經(jīng)秦嶺深處鐵堂峽所見到的險惡環(huán)境:
 
  山風(fēng)吹游子,縹緲乘險絕。峽形藏堂隍,壁色立積鐵。徑摩穹蒼蟠,石與厚地裂。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悅。水寒長冰橫,我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盜賊殊未滅。飄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熱。
 
  峽谷中峭壁顏色青黑,像一塊巨大的精鐵矗立在那兒。一條羊腸小道曲曲彎彎直上蒼穹,峽谷像大地上一條深深的裂縫。溝底是無邊的細(xì)竹林,而山頂上是亙古以來常年不化的的積雪。一家人神色慘淡地在峽谷中行走,谷底長冰橫路,馬骨幾乎被凍折。想到生逢亂世,盜賊猖獗,國事未寧,自己多年漂泊流落,詩人五內(nèi)俱焚,肝腸寸斷。不知詩人一家怎樣在荒僻的鐵堂峽中熬過了饑寒交迫的一夜。
 
   再往前走,杜甫一家到了成州長道縣(今甘肅西和縣)城東30里的鹽井鎮(zhèn),這里是唐代一處重要的鹽業(yè)生產(chǎn)基地。杜甫在《鹽井》一詩中描寫了唐代安史之亂期間鹽業(yè)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的情形:
 
  鹵中草木白,青者官鹽煙。官作既有程,煮鹽煙在川。汲井歲榾榾,出車日連連。自公斗三百,轉(zhuǎn)致斛六千。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闐。我何良嘆嗟,物理固自然。
 
  由于常年汲鹵煮鹽,使得這里草木枯白,河谷中整日價煮鹽的青煙繚繞。汲鹽水的轆轤整日轉(zhuǎn)動不停,運(yùn)鹽的車輛絡(luò)繹不絕。那些當(dāng)官的生怕弄臟了自己的鞋,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監(jiān)工,苦役們用號子聲渲泄自己的勞苦。官員和鹽商從中謀得巨額利潤。鹽商們從鹽官手里買到的三百錢一斗的鹽,一轉(zhuǎn)手每斛(十斗為一斛)就賣到六千錢,其中的利潤成倍地翻。詩人在這里揭露了國家危難之際,官商勾結(jié)謀圖鹽利的腐敗現(xiàn)實(shí),我們也深深地理解了詩人喟嘆的原因。
 
  越往前走,進(jìn)入秦嶺腹地環(huán)境也愈發(fā)險惡。杜甫的《寒峽》一詩就記敘了詩人一家路過寒峽時的情景:
 
  行邁日悄悄,山谷勢多端。云門轉(zhuǎn)絕岸,積阻霾天寒。寒峽不可度,我實(shí)衣裳單。況當(dāng)仲冬交,溯沿增波瀾。野人尋煙語,行子傍水餐。此生免荷殳,未敢辭路難。
 
  老杜一家路經(jīng)寒峽時,正值初冬時節(jié),峽中寒云凝聚,陰霾遮天,澗水陡漲。穿著破衣單衫的杜甫一家,在寒風(fēng)中瑟瑟前行。偶而遇到打獵或采藥的山里人,便就著他們的煙火在水邊起火野炊。在這艱苦的行程中,杜甫想到了那些轉(zhuǎn)戰(zhàn)四方扛槍打仗的兵士們,他們的日子更苦,而自己“此生免荷殳”,所以就“未敢辭路難”了。
 
  寂寞的山中之旅偶而也會出現(xiàn)一抹靚麗的風(fēng)景。正當(dāng)杜甫一家人身處窘境、人馬勞頓、身心疲憊、黯然神傷地跋涉在莽莽的秦嶺深山中時,一座風(fēng)景秀麗的古剎突然出現(xiàn)在詩人眼前,這就是建在陡峭的山崖上的法鏡寺。詩人在《法鏡寺》一詩中是這樣描寫它的秀美風(fēng)光的:
 
  身危適他州,勉強(qiáng)終勞苦。神傷山行深,愁破崖寺古。嬋娟碧鮮凈,蕭摵寒籜聚。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復(fù)吐。朱甍半光炯,戶牖粲可數(shù)。拄策忘前期,出蘿已亭午。冥冥子規(guī)叫,微徑不復(fù)取。
 
  法鏡寺周圍的景色十分秀麗,懸崖上幽靜的古剎像一位美少女一樣鮮亮純凈,寺院周圍的落葉如簇簇筍衣聚集著。清澈的山溪在寺廟下的山腳靜靜地流淌,茂密的松林中融化的寒霜如細(xì)雨般滴下。清晨的薄霧中,初升的太陽露出了桔紅的臉龐。寺廟紅色的屋脊半映燦爛的霞光,明麗鮮艷的門窗歷歷可數(shù)。詩人拄杖佇立欣賞了許久,竟然忘記了趕路。這是杜甫在沉悶的漂泊旅途中的唯一一次以較為輕松的心情欣賞這美妙的景色,它似乎掃去了詩人心頭沉積了多日的郁悶,給詩人帶來一絲短暫的欣喜。
 
  詩人一家剛剛走過景色宜人的法鏡寺,又進(jìn)入環(huán)境更為險惡的青陽峽。詩人在《青陽峽》一中詩對青陽峽作了驚心動魄的描寫:
 
  塞外苦厭山,南行道彌惡。岡巒相經(jīng)亙,云水氣參錯。林迥峽角來,天窄壁面削。溪西五里石,奮怒向我落。仰看日車側(cè),俯恐坤軸弱。魑魅嘯有風(fēng),霜霰浩漠漠。
 
  行走在秦嶺深處,像到了苦寒的塞外,無盡頭的山路令人生厭,向南的道路越走越險。峰巒交錯、綿亙無涯的深山中,云霧茫茫水氣騰騰。林木向遠(yuǎn)山蔓延,怪獸般的峽角迎面向人撲來。走進(jìn)青陽峽,只能看見狹窄的一線天空,刀削似的峭壁赫然矗立眼前。山溪之西的五里險峰上不時有崩落的巨石,如發(fā)怒一般向詩人一家滾來。仰望高聳入云的山巔,好像會撞翻羲和駕的日車。俯看綿延無際的沉沉山腳,耽心它會把地軸壓斷。山魈的呼嘯引來凄厲的寒風(fēng),寒霜雪霰彌漫,峽谷中一片冷寂。這是一幅令人毛骨竦然的恐怖畫面。穿越歷史的時空,我們可以想像到杜甫一家當(dāng)年在青陽峽所經(jīng)歷的令人心驚膽顫的艱難旅程。
 
  穿過青陽峽,老杜一家來到距同谷縣城西七十里的龍門鎮(zhèn)。龍門鎮(zhèn)是個群峰圍繞的山間小鎮(zhèn),由于處在陜甘交通線上,有些官軍在此駐防。這里“石門雪云隘,古鎮(zhèn)峰巒集。”杜甫看到了在如此惡劣環(huán)境中戍守的軍人景況,慘澹的夕陽中軍旗飄蕩,冷風(fēng)寒水銹蝕了士兵們的兵刃。聽到這僻靜的深山中士兵寒夜中的哭泣聲,詩人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憐憫之情,作了《龍門鎮(zhèn)》一詩反映戍守在秦嶺深處的軍人們的艱苦生活。
 
  經(jīng)過一處名為石龕的地方,作者看到即使在這遠(yuǎn)離中原戰(zhàn)場的秦嶺深處,人們的生活也深受戰(zhàn)亂的影響。杜甫在《石龕》一詩中寫道這里的險惡與恐怖:“熊羆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在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惡劣環(huán)境中,一個個采竹人在懸崖峭壁上忙碌著,他們在給官府采伐箭桿,供應(yīng)前線唐軍平定安史之亂的軍需。可是眼下能做箭桿的細(xì)竹幾乎采伐殆盡,山民們要想完成官府?dāng)偱扇蝿?wù),就得冒著生命危險攀上虎嘯熊咆的懸崖采伐箭竹。見此情景,詩人喟嘆道:“奈何漁陽騎,颯颯驚蒸黎!”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即使自己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詩人依舊思慮的是黎民的痛苦和國家的危難。
 
  過了石龕,杜甫一家到了同谷縣界的積草嶺,自此向西南行即到達(dá)同谷。詩人在《積草嶺》題下注:“同谷界”,詩中寫道:
 
  連峰積長陰,白日遞隱見。颼颼林響交,慘慘石狀變。山分積草嶺,路異明水縣。旅泊吾道窮,衰年歲時倦。卜居尚百里,休駕投諸彥。邑有佳主人,情如已會面。來書語絕妙,遠(yuǎn)客驚深眷。食蕨不愿馀,茅茨眼中見。
 
  盡管老杜一家翻 越積草嶺時,正值濃云密布的連陰天,天色濛濛,冷風(fēng)颼颼,石色慘慘。全家老小早已疲憊不堪,但一想到前面不遠(yuǎn)的同谷縣,詩人一家似乎有了信心和希望。想到同谷縣宰那熱情漾溢妙語連珠的邀請信,想像著熱情的“佳主人”的熱忱款待,詩人心情未免有些激動。舉目蒼茫的南天,恍忽間那座一家人安身立命的茅屋已出現(xiàn)在眼前了。然而這只是詩人天真的心愿,同谷等待他的是比秦州更為冷酷的現(xiàn)實(shí)。
 
  過了積草嶺,老杜一家接著翻越的是一路中最艱難的泥功山,此山在同谷西北三十里。詩人在《泥功山》一詩中淋漓盡致地描繪了一家人的狼狽像。詩中寫道: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濘非一時,版筑勞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將汩沒同。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哀猿透卻墜,死鹿力所窮。寄語北來人,后來莫匆匆。
 
  一座泥功山,杜甫一家從早到晚整整翻了一天。泥功山的泥濘,把老杜一家折騰得一塌糊涂:白馬在泥水中滾成為鐵色驪駒,小兒在泥水中染成個老翁。善攀援的猿猴摔死在山澗里,善奔跑的麋鹿累死在泥淖中。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心驚膽戰(zhàn)。自顧不暇的詩人,還要叮囑后來人翻越泥功山時“莫匆匆”。時時想著別人,正顯示了杜甫高尚寬廣的情懷。
 
  杜甫這一路的最后一首紀(jì)行詩是《鳳凰臺》,詩中所寫的鳳凰臺在同谷縣東南七里的鳳凰山上,作者自注:“山峻,人不能至其頂。”古人把鳳凰視為天下的祥瑞,鳳凰出則天下太平。而現(xiàn)實(shí)的情形卻是“西伯今寂寞,鳳聲亦悠悠。”當(dāng)年的仁者西伯姬昌也寂寞了,鳳鳴之聲也成了遙遠(yuǎn)的迴想。如今象征和平的鳳凰臺也面臨生存的危機(jī),詩人想像能憑自己的力量來拯救鳳凰:“安得萬丈梯,為君上上頭??钟袩o母雛,饑寒日啾啾。”并表示愿意“我能剖心出,飲啄慰孤愁。”讓它生出彩翼,展翅飛游八極,“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可見,杜甫雖然遠(yuǎn)離了廟堂,但依舊憂國憂民,心系天下蒼生。
 
  從秦州到同谷這組紀(jì)行詩,不僅記錄了詩人沿途所經(jīng)歷的自然風(fēng)光和一家人艱難的步履,而且作者也將自己的目光和情懷由此及彼地推向廣闊的社會人生,他沒有斤斤計較個人的不幸與悲慘,而是時時想著那些比自己更為艱難的下層士兵和黎民百姓。這組詩也向世人展示了杜甫偉大的人格。
 
  到同谷縣后,杜甫一家先寓居于栗亭,后又遷到萬丈潭附近的鳳凰村。盡管萬丈潭山勢險峻、水光奇異、景色宜人,但一家人無衣無食,老杜也沒了賞景的雅興,一家人最緊迫的問題是生計,不是欣賞美景。此時也沒了那位縣宰朋友的音訊了。我們不知這位同谷縣宰是后悔邀請杜甫一家而躲避不見?還是調(diào)離同谷改任他地?其后杜甫的詩中也再沒提到先前那位“情如已會面”、“來書語絕妙”的“佳主人”同谷縣宰。
 
  在同谷生活的一個多月,是杜甫一家生活最艱難、最痛苦的日子。杜甫到同谷是這一年的十一月。這一季節(jié)秦嶺深處的同谷縣正是天寒地凍的日子,無衣無食的杜甫一家在凄厲的寒風(fēng)中掙扎著。詩圣用詩歌記錄了自己一家人在同谷的悲慘情形,《乾元中寓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一寫道: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fēng)為我從天來。
 
  生活的困窘已使老杜蓬頭垢面,稀疏的白發(fā)亂如冬日的茅草,散亂地垂過兩耳。即使三年前在安史叛軍的牢獄中,詩人盡管也已白頭,但還不忘將稀疏的頭發(fā)簪住。而現(xiàn)今連詩人簪都已省略了,可見落魄之極。無以聊生饑餓難耐,白發(fā)蒼蒼的老杜只得穿著破衣爛褲在秦嶺深處跟在猴子屁股后面滿山遍野拾橡子充饑。身處閉塞的秦嶺深處,也不知中原故鄉(xiāng)平叛的消息,冰天雪地里撿拾橡子凍得詩人手腳皴裂皮肉生瘡。想苦吟一曲也沒有了氣力,只有呼嘯的寒風(fēng)為詩人悲歌。
 
  筆者插隊(duì)時曾嘗過橡子。橡子是青棡樹的果實(shí),雖然外表有點(diǎn)像板栗,但其味苦澀,難以下咽,食后難以消化。猴子不到實(shí)在找不到其他食物時都不愿吃橡子??梢姶藭r老杜一家人的慘狀。秦嶺山中有一種野生土芋名黃獨(dú),其根塊吃起來比橡子口感好得多。為了活命,詩人想到進(jìn)山挖黃獨(dú)。詩人在《乾元中寓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二中寫道:
 
  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dú)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鄰里為我色惆悵。
 
  杜甫和兒子穿著不能掩脛的破爛單褲,手持從房東家借來的長镵進(jìn)山挖黃獨(dú)。詩人把一家人的性命都寄托在白木柄的長鑱上。似乎老天也與詩人作對,一場大雪,滿山銀裝素裹,連黃獨(dú)苗都無處尋找,老杜父子只能空手而歸,聽著家人揪心的呻吟。此時詩人一家瀕臨凍餓而死的境地。
 
  他又想起遠(yuǎn)在安徽鐘離孤苦寡居的妹妹和漂零遠(yuǎn)方的三個弟弟。人之將死,其言也哀,詩人已做好與弟弟妹妹永別的準(zhǔn)備。遺憾的是與弟弟、妹妹們“生別輾轉(zhuǎn)不相見”,擔(dān)心他們“汝歸何處收兄骨”。言外之意是怕自己死后弟弟妹妹們收尸都找不到地方,讀了詩人的這些詩,難免讓讀者流下辛酸的淚水。
 
  也許是上蒼還不愿讓這位偉大的詩人早早離開人世,讓他想起了遠(yuǎn)在四川成都及周邊地區(qū)的親友,任彭州刺史的高適、任成都尹的裴冕、任成都司馬的表弟等。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杜甫一家收拾簡單的行囊離開讓他傷心的同谷?;叵爰磳⑦^去的這一年,走路最長、吃苦最多的一年。想起一生苦難、奔波不已的孔子、墨子來,老杜心理也有些平衡了。詩人在告別同谷之時的《發(fā)同谷縣》一詩中寫道:“賢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況我饑愚人,焉能尚安宅。”墨子有連煙囪都熏不黑的日子,孔子也有席不暇暖之時。圣賢們尚且如此,何況我這經(jīng)常挨餓的愚頑之人,哪里還能求得安居屋宇中呢。
 
  詩人還在《發(fā)同谷縣》一詩中用“一歲四行役”五個字道出了一家人整整一年漂泊流離的生活狀況。乾元二年正月剛剛上表歸順朝廷的史思明再次叛亂,中原形勢驟變,回故鄉(xiāng)洛陽探親的杜甫于三月由洛陽匆匆趕回華州。一路上兵荒馬亂,詩人用《三吏》、《三別》等詩記錄了這段行程。七月,由于關(guān)中大旱,無以聊生,詩人棄官從華州逃荒到秦州。十月,由于在秦州再次陷入困境,一家人歷盡千難萬險南下同谷?,F(xiàn)在又要長途跋涉了離別同谷,開始奔向成都的艱難旅程。同谷給詩人留下了饑寒交迫的痛苦記憶,一家人差點(diǎn)喪生這偏僻荒涼的秦嶺深處。也是這里淳樸善良的山里人在最艱難的時候救助了詩人一家。雖然詩人一家只在同谷居住了近一個月,卻與當(dāng)?shù)匕傩战Y(jié)下了深厚的情義。“臨歧別數(shù)子,握手淚再滴。交情無深舊,窮老多慘戚。”(《發(fā)同谷縣》)臨別之際,詩人與窮鄉(xiāng)親們難舍難分,灑淚惜別。
 
  也許是上蒼還不愿讓這位偉大的詩人早早離開人世,讓他想起了遠(yuǎn)在四川成都及周邊地區(qū)的親友,任彭州刺史的高適、任成都尹的裴冕、任成都司馬的表弟等。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杜甫一家收拾簡單的行囊離開讓他傷心的同谷。離開同谷向南翻越木皮嶺,渡過嘉陵江到興州(今陜西略陽縣),又從興州翻越飛仙嶺,留下《飛仙閣》一詩。詩中寫道:
 
  土門山行窄,微徑緣秋毫。棧云闌干峻,梯石結(jié)構(gòu)牢。
 
  萬壑欹疏林,積陰帶奔濤。寒日外澹泊,長風(fēng)中怒號。
 
  歇鞍在地底,始覺所歷高。往來雜坐臥,人馬同疲勞。
 
  浮生有定分,饑飽豈可逃。嘆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
 
  明末清初學(xué)者朱鶴齡注杜甫詩時說:“飛仙閣,在今漢中府略陽縣東南四十里,或云即三國時馬鳴閣,魏武所謂‘漢中之咽喉’。”根據(jù)杜甫詩的描述和朱鶴齡的注解,我們知道杜甫的行進(jìn)路線是從略陽縣城向東至現(xiàn)在的接官亭真轉(zhuǎn)向南過麻柳舖,翻越飛鳳嶺進(jìn)入寧強(qiáng)境內(nèi)走上金牛道奔向四川。古時這里曾有一條棧道,據(jù)《華陽國志》記載:“諸葛亮相蜀,鑿石架空為飛梁閣道。”杜甫奔蜀時這條棧道還在使用。
 
  杜甫在詩的前四句寫了飛仙閣棧道的險要:狹窄的土門(土門原是河北獲鹿的土門關(guān),即井陘關(guān)。這里說土門意謂山谷狹窄),秋毫一般的窄路峭壁上鑿的棧道無比險峻,當(dāng)時修筑在山石上的棧道十分牢固。
 
  其次四句詩寫了詩人行走在飛仙閣棧道中的見聞與感受:千山萬壑中樹林稀疏,深沉的峽谷中陰氣森森山溪奔騰。三九嚴(yán)寒之日行走在峽谷中更顯寂寥,冬日的長風(fēng)在峽谷中怒號。
 
  再次四句寫詩人一行翻越飛仙嶺后,解鞍坐在山下歇息時,回首仰望剛才所走過的棧道,才覺得它的高峻。走過險惡的棧道,人困馬乏,杜甫一行人東倒西歪,坐臥休息。
 
  詩的最后四句寫詩人觸景生情,感慨自身的命運(yùn)乖蹇。似乎人生的貧富賤貴已有定數(shù)。詩人也為自己的妻子抱屈,既然詩人命中就是個坎坷顛沛之人,為何又追隨著這樣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奔波流浪。
 
  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評價這首詩時說道:“蜀道山水奇絕,若作尋常登臨覽勝語,亦猶人耳。少陵搜奇抉奧,峭刻生新,各首自辟境界,后來天臺方正學(xué)入蜀,對景閣筆,自嘆無子美之才,何況他人乎?”明代方孝孺曾沿杜甫入蜀之路尋訪考察,并比對杜甫沿途所寫的詩歌依景作詩,看到這首《飛仙閣》和對應(yīng)的景觀后,方孝孺自嘆不如杜甫之才,只好擱筆不作。
 
  翻過飛仙嶺之后,杜甫一家進(jìn)入今天的寧強(qiáng)縣境內(nèi)。詩人行走的路線大約與略陽至寧強(qiáng)的公路一致。從略陽城經(jīng)接官亭,過麻柳鋪、廟壩、白楊林到大安,進(jìn)入金牛道,翻越五丁關(guān),到寧強(qiáng)。在寧強(qiáng),詩人一家沒作過多停留,又踏上艱難的蜀道,繼續(xù)向四川奔去。在陜西與四川交界的五盤嶺,詩人寫了一首《五盤》詩記敘了翻越五盤嶺的見聞與感受。詩中寫道:
 
  五盤雖云險,山色佳有馀。仰凌棧道細(xì),俯映江木疏。
 
  地僻無網(wǎng)罟,水清反多魚。好鳥不妄飛,野人半巢居。
 
  喜見淳樸俗,坦然心神舒。東郊尚格斗,巨猾何時除。
 
  故鄉(xiāng)有弟妹,流落隨丘墟。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
 
  杜甫詩中所說的“五盤”指陜西寧強(qiáng)與四川廣元交界處的“五盤嶺”,又稱“七盤嶺”。杜甫之后的唐代詩人岑參有《早上五盤嶺》、吳融有《登七盤嶺》詩,寫的都是這個地方。遺憾的是這里今天被人們誤稱為“棋盤關(guān)”。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引用《一統(tǒng)志》的記載說:“七盤嶺,在保寧府廣元縣北一百七十里,一名五盤嶺。魯訔(宋代學(xué)者)曰:棧道盤曲有五重。”由此我們知道此地之所以叫五盤嶺,是因?yàn)樯絼蓦U峻,棧道盤旋而上,故稱“五盤嶺”或“七盤嶺”。
 
  在杜甫詩中我們讀到,這里雖然山高路險,但是景致極佳。從山下仰望修筑懸崖絕壁上的棧道如一條細(xì)線;走在山崖的棧道上俯瞰峽谷中的河水,樹木稀疏,清流婉轉(zhuǎn)。金牛道經(jīng)過的地方十分偏僻,山大林深,人煙稀少。僻靜的山溪里土著居民原始落后,還處于半巖居狀態(tài),所以杜甫說“野人半巢居”。山中無人設(shè)網(wǎng)罟羅鳥捕魚,所以這里魚嬉于水,鳥不避人。由于遠(yuǎn)離文明,這里的風(fēng)俗極其純樸。看到秦巴山區(qū)與世無爭的淳樸山民,詩人感慨萬千,他想到安史之亂還未平定,遙遠(yuǎn)的東方還燃燒著戰(zhàn)火,安祿山、史思明等巨奸大猾還未消滅。身處困境不忘憂國憂民正是老杜的本色。在艱難的旅途中割舍不斷的還有親情,他想到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弟弟、妹妹,不知戰(zhàn)亂中他們的光景如何。詩人在《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中曾寫道“有弟有弟在遠(yuǎn)方,三人各瘦何人強(qiáng)?”“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即使成都再美好,也不如回到的故鄉(xiāng),因?yàn)槟抢镉凶约旱母咐相l(xiāng)親。
 
  老杜一家翻過五盤嶺后進(jìn)入四川,再過龍門棧道,入劍門關(guān),于歲末抵達(dá)成都,開始了新的蜀中漂泊生活。
 
  秦嶺之行,對于命運(yùn)多舛的杜甫來說,僅僅是其人生又一次艱難之旅。正如宋代詩人王安石在《杜甫畫像》一詩中所總結(jié)的那樣,“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杜甫一生都在為解決全家人的饑餓問題忙碌奔波著。秦嶺給杜甫的記憶也是十分痛苦的,詩人在秦嶺中留下了數(shù)十首詩,記錄了他及家人在這險山惡水中所經(jīng)受的肉體和心靈的折磨,也記錄了動亂年代秦嶺山民們的艱難生活,是一組描寫秦嶺山民生活的現(xiàn)實(shí)主義詩歌杰作。杜甫的秦嶺紀(jì)行詩也寫出了秦嶺山水壯闊、險峻、奇崛、詭秘的崇高美,是唐代山水詩的另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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