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天漢》
樊小飛
公元前206年夏末,秦嶺已數(shù)月不曾降雨,悶熱的天氣讓山間猴子煩躁異常,肅殺的氛圍卻使人些許有些寒意。
黃昏時分,遲來的雨水終于讓這座大山恢復了生機。已斷流多日的河床瞬間變?yōu)榧彼U灘,平日供行人渉溪渡河的踏石也隨水流不見了蹤影。
雨后的官道上,策馬疾馳的一人一騎顯得十分匆忙。他正在追趕一個逃兵,一個歷史上最有作為的逃兵。
在皎潔的月光下,驟漲的溪水阻擋了逃兵的腳步。點點火光所燃燒的是一個無比失望的靈魂,明日清晨溪水退去,他將遠走天涯,不再過問世間繁華。
兩千二百多年前的那場大雨只是秦嶺億萬年的彈指一瞬,而那驟漲的山溪從前也無人提及。水在這一刻扮演了阻斷者的角色,但它卻順應了歷史前進的方向。那條攔路的溪水名叫“寒溪”,而那個逃兵名叫韓信。“寒溪”與韓信在此前并無關聯(lián),但歷史的機緣卻讓他們走在一起。韓信并沒有等到水退路通,卻等來了知己伯樂。那個策馬而來的人就是漢初名相蕭何,他抓住了這個逃兵,也追到了四百多年的大漢江山。
這位懷才不遇的韓信后經蕭何推薦官拜漢軍大將軍。兵出陳倉道,平定三秦,逐鹿中原,十面埋伏困楚霸王于垓下,為大漢王朝創(chuàng)建了不世之奇功。你可能猜出這就是那段“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典故,但卻未必知道那條寒溪的具體所在。
今天,在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人們筑碑立亭以示紀念。那條當年間接改變了中國歷史走向的溪水如今依然奔淌。它源自漢中的秦嶺深處,流淌而下注入褒河,最后融入漢江。每一條大河都是由無數(shù)條像寒溪一樣的溪流匯聚而成,而大江東去,百川入海又是它們的必然歸宿,在點點波浪之中歷史也正是如此前行。
據考證,漢水邊人類活動的歷史最早在100萬年以前。古人稱銀河為天漢,而他們相信,這條奔涌的大河就是銀河在大地的投影,于是,他們叫它——漢水。這是農耕文明時期人類對江河的自然崇拜。當我們無法控制自然力的時候,我們便會相信,那些偉大的山川河流,均擁有不可預知的靈性。
在上古的神話傳說之中,河神是一個重要角色。漢水邊的先民們習慣用這種類似于舞龍的儀式來告慰神靈。水與龍,龍與水,在中國人心中永遠是相依而存的,那么漢水的真龍?zhí)熳佑衷谀睦锬兀?br />
帶著壯志未酬的沮喪和對前途未知的迷茫,五十歲的劉邦來到了漢中。他對這片秦巴谷地并不了解,也對爭霸天下失去了信心。在公元前206年的那個夏天,漢江依然如故地奔淌。在江邊漫步的劉邦與蕭何談起了那個上古的傳說。“天漢銀河”!精神的力量在此時重新燃起了劉邦的斗志。蕭何適時地把他稱為真龍?zhí)熳樱鴿h水正是他翱翔的銀河。從漢江邊的勵精圖治,到長安城的登基大典,劉邦用四年的時間開創(chuàng)了大漢王朝的萬里江山。文化的經脈也由漢江依次展開,漢王、漢朝、漢族、漢字、漢文化。一個“漢”字書寫出了一個王朝的起航坐標,一條大江成為了一個民族命名的源點。
【王立群采訪】
先有漢水,再有漢中,然后有漢王,有了漢王歷史的紀元,就把公元前206年叫做漢元年,所以劉邦后來到這個公元前202年做皇帝以后,他自然而然就從漢王稱為大漢帝國的皇帝
【王子今采訪】
那么后來的所謂漢族,我們說的漢語,我們寫的漢字,都以漢作為一個重要的標志性的符號。
【葛劍雄采訪】
作為這個以后的漢朝,以及在中國長期這個漢所造成的影響,那么應該講,這個發(fā)祥地在哪里呢?還是在漢水之濱的漢中。
今天,古漢臺在漢中的地位相當于北京的故宮。兩千二百多年以前這里曾是漢王劉邦最初的王宮。雖然它早已不復當年之景象,但曾經的三層基臺猶存。宋代詩人張少愚曾在此感嘆“留此一抔土,猶是漢家基”。游人們來到這里是為了追憶那段漢中歷史中最輝煌的歲月。劉邦在這里因漢江的傳說而重拾信心,而漢江帶給劉邦的卻不只是精神的力量。
水稻,一年生禾本科植物,喜水,耐高溫?,F(xiàn)世界一半以上人口都以稻米為食,我國種植水稻的歷史上可追溯到公元前一萬六千年左右。漢中盆地自新石器時代的早期便已種植水稻,稻米在漢中的地位一直是五谷之首。
研米成漿,蒸制薄片,切成條狀,伴以佐料,這是漢中每個餐桌的必備小吃。漢中人習慣把它稱做面皮,但它卻是如假包換的米制食品。每天早上漢中的大街小巷最熱鬧的就莫過于面皮店了。相傳這種食物最早出自劉邦寵妃戚夫人之手,但這早已無從考證。制作面皮的原料考究,須選用上等稻米,不然很難達到既柔軟,又筋道的要求,漢中豐沛的糧產,保證了面皮廣為流行,并傳承千年。
連年的豐收源自農民的精心培育,也得益于水源的有效保障。當年蕭何把此地稱為“龍興之地,天府之國”。漢中盆地密集的河網和適宜的氣候在農耕時代是不可多得的天然資源。但水無相無形,或急或緩。少一分則旱,多一分則澇。
如此的景象是每年雨季經常發(fā)生在秦嶺褒河谷口的壯觀場面。褒河,這條發(fā)自秦嶺深處的漢江支流,讓褒谷口成為了山洪水患的頻發(fā)之地。今天所筑的大壩建成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但上溯兩千多年以前,這里就已建成有完善的水利設施了。
眼前的摩崖石刻高兩米寬四米,記載了漢中人修復一項水利工程的事跡。如此大費周章以示后人,與其工程的重要性不無關聯(lián)。此碑名為《石門新修堰記》,而那個重要的水利工程名叫“山河堰”。
在沒有大型機械設備的古代,修建水利設施是一件十分龐大的工程。“山河堰”據傳建成于楚漢爭霸時劉邦入駐漢中以后,當時蕭何留守此地為漢軍提供糧草保證,在反復勘察漢中地形之后決定在褒河谷口修建一組水利工程,共建三座水堰,將褒河之水導入農田用于灌溉。它有效地避免了山洪水患,也讓漢中盆地成為了漢王劉邦爭霸天下的糧倉。
【卜憲群采訪】
這個水利工程,應當說是與都江堰,關中的其它的主要的水利工程一樣齊名的一個大的水利工程。那么依靠這樣的一個水利工程,為漢王朝的復興提供了強大的經濟基礎。我們知道簫何一直是駐守在漢中,為劉邦提供爭奪天下的人力和財力,那么漢中當時應當說,以及山河堰,主要當時是起了這樣的一個歷史作用。
自“山河堰”以后漢中盆地的水利工程在各個朝代均有修建,它們有的已沉寂在歷史的長河之中,有的則仍然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漢中人已經習慣了這種親水而居的生活。千萬年來,由于秦嶺的阻隔,北方的風沙很難肆虐此地,溫濕的氣候使這里成為了陜南水鄉(xiāng)。豐沛的物產和適宜的環(huán)境催生出漢中人與世無爭的性格,水邊人家的生活仿佛也從未發(fā)生過改變。
位于漢中洋縣的謝村鎮(zhèn)距漢江咫尺之遙。在村中經??梢钥吹竭@種用草繩穿起的方磚,它們是由多味中藥配制而成的酒曲。25歲的陳沖已經學習釀酒八年了,但要徹底掌握這種有幾十道工序的釀酒工藝,他要走的路還有很長。
中國釀酒的歷史最早可追述到新石器時代晚期,謝村的黃酒在三千多年以前便已開始在漢水之濱釀造了。“水為酒之神,糧為酒之肉”純凈的水源和豐沛的糧產是釀制美酒的先決條件,但在謝村人看來這些資源隨時都可以信手拈來。
每天清晨從自家的井里打水,都是陳沖要做的第一件事。這些用井水洗凈的糯米就產自漢江兩岸,多年來對漢江流域生態(tài)的保護讓這里的作物成為了高產的生態(tài)食品。
當爐火讓老灶再次煥發(fā)生機,蒸汽便讓米香四散開來。陳沖已經習慣了這種純手工的操作方式,父親一絲不茍的教導既是對家傳古法的延續(xù),也是對傳統(tǒng)工藝的傳承。在冷卻,和曲,攪拌,裝壇等一系列的工序之后,陳家的黃酒還需要在這間恒溫的酒窖里釀制七七四十九天。
漫長的等待只是為了這開壇時的醇香,對黃酒品質的把控是幾十年釀酒經驗所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老陳說若想釀制醇香的美酒就要遵循古制,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釀造。同時釀酒的原料也要產自本地,因為它們沒有任何污染。漢江陪伴謝村人走過了三千年的時光,江水依然,歲月依然。有時,傳承是一種責任;有時,改變又是一種態(tài)度。
把象征吉祥的紅布系在船頭是韓文新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這是他多年跑船養(yǎng)成的習慣,風里浪里的日子這樣可祈求平安。在這個歷經滄桑的老人眼中,眼前的漢江已經不再是他年輕時的模樣。機械化的船只已經代替了從前的白帆木漿,那河谷間的船工號子也成為了永恒的回憶。
漢江之水自寧強的玉帶河緩緩流出,吮百川,吸清流,匯聚澎湃之勢一瀉千里在漢口與長江交匯。天賜的黃金水路,吸引著南來北往的客商。自秦漢時起它便已成為連接陜南與荊楚的重要通道。“萬疊云峰趨廣漢,千帆秋水下襄樊”說的就是當時的盛況。
韓文新的船已經不能再下襄樊了,他現(xiàn)在的職責只是在這里接送往來于漢江兩岸的村民。這份他已堅持了10幾年的工作,老人從未有過一絲懈怠。10幾年來漢江封閉了從前的通航水路,維系著綠色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它是目前我國中部水質最好的一條大江,也因此成為了我國南水北調工程的中線源頭。
【專家采訪】
國家之所以把漢中這一塊,漢江這一塊作為南水北調的一個水源地,與它當?shù)氐乃|有非常大的關系,因為我們知道秦巴山區(qū)它的森林覆蓋率很高,這里的氣侯也比較溫和,降雨量也比較充沛,這是保障作為水源基地的一個最起碼的一個條件,生態(tài)關系必須是非常好的,漢中市呢為了保證南水北調所以它作出了很多犧牲,比如說當?shù)貭奚撕芏喙I(yè)的發(fā)展的機遇,那么也,漢江歷史上也是重要的一個通航的河道,那么為了保證它的漢江的水質,保證這個對于北京,對于北方地區(qū)很好的供給,所以呢它也放棄了很多航運的發(fā)展。
因對水源的保護而放棄工業(yè)化生產,放棄通航水路,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漢中的經濟發(fā)展,但漢中人因此卻得到了另一種回報。在這條純凈的大江護佑之下漢中盆地成為了遠離工業(yè)嘈雜的世外桃源。青山綠水的景象在這里隨處可見,每個到這里的人們都可以切身感受到那種原始的田園山色。從清泉到溪流,從湖泊到瀑布,水的姿態(tài)各不相同。農田里的水是作物的生命之源,江河中的水是乘船的必要條件,而當年寒溪中的水則成為了改變歷史進程的激流。天漢之水從遠古直至今日始終默默潤養(yǎng)著這片大地,漢水邊的生活一如往昔。這條寫滿了無盡滄桑與過往的大江不只是一個民族的命名之源。它讓我們找到了那種故鄉(xiāng)的感覺,或許這里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